【茂灵】像你一样的人
“世界上有很多人。”灵幻在冬天对他说，那时候多么冷啊，呼出的水汽结成冰掉到地上。他记得灵幻鼻头红红的，雪花不断落到他们的头发和睫毛上，积雪被人踩多了，一层肮脏的冰壳覆在路面上。
“比我好的人也有很多。不一定要是我。”灵幻没有看他，说话也轻轻的，影山便知道他真是打心底这么想的。说话时男人干燥起皮的唇开合着，偶尔露出一点牙齿。影山在心里想，怎么会呢，世界上再也没有你这样的人了。那时候他十六岁，上高中，成绩不好不坏，有几个朋友，没怎么离开过调味市。他的师父不相信一个高中生爱他，或者，更确切地说，一直爱他。
师父不相信很多东西，比如智能手机，宠物狗和爱情。有时灵幻对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条狗，没有名字，他只知道它是白色的小型犬，很黏人，喜欢骨头形状的磨牙棒，脖子上戴浅蓝色的皮质项圈。他不知道它后来怎样了，灵幻从来不说，不过结局不外乎两个，丢了或者死了。灵幻自己的公寓不小，如果他愿意，他可以养一条小狗。可是他没有，尽管他自己非常喜欢，走到哪里看到狗都要蹲下来和它说话，摸摸它的头。有一次他们真的遇见了一只戴着浅蓝色项圈的白色小狗，影山看到灵幻怔愣了一下，没有摸它，而是直接走过去了。
影山六年级的时候，他们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。那天影山离开相谈所后才想起父母要很晚才回家，他又偏偏忘带钥匙，而律去上补习班了。他一筹莫展，也不知道怎么和师父开口。他天生不擅长求助，灵幻放他走后，他也不知道去哪，就在相谈所楼下打转。
灵幻锁好相谈所的门，准备离开时，发现了夜色里显得很小的影山，背着书包，肩膀塌着。问清楚缘由后，灵幻先揪着影山去吃了饭。吃饱后正好看到了新院线电影的海报，灵幻看看电影结束时间和影山能回家的时间差不多，就带着他进了影院，还给影山买了一桶爆米花。
过了一会，嚼爆米花的声音停下了。影山看得很认真，不时抽抽鼻子。影片讲了一个愚蠢但善良的人的故事，他老是出丑，每到这种时刻，影院里就会爆发出一阵笑声，他旁边的一位女士笑得眼镜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。影山抿紧嘴唇，一言不发，在陌生人的笑声里他茫然无措，小小的心逐渐收紧。女孩漂亮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，她问他，你为什么不笑呢，所有人都在笑啊。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，师父买给他的爆米花在他腿上逐渐冷了下来。为什么我笑不出来呢，他想，难道是我有什么残疾吗？屏幕上的喜剧还在继续，笑声一波波涌来，撞击着他脚下的地面，影山感到眩晕。突然间一只手伸了过来，摸摸他的头。影山转头去看他的师父，太好了，他想，师父也没有笑。
没等电影演完，灵幻就把他带了出来。外面的空气让影山清醒了些，他一手捧着爆米花，一手拉着灵幻。他们走在路灯下，偶尔有车驶过他们身边。
“为什么他们都在笑呢？”影山小声说。儿时的伙伴们将他围在中间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刺眼的笑容，这画面总会在他的梦里出现。影院里的众人的笑声一响起来，就像那噩梦重又降临。
“这是喜剧片，它被设计成逗人笑的样子。但是人各不相同，它不可能逗笑所有人。”灵幻停下脚步，半蹲下来直视影山的眼睛，“你没有笑，因为你是个特别的孩子。”
“特别的孩子？”影山重复了一遍，他想师父，明明你才是特别的人。
“特别好吧，我想。”灵幻看着他。不知为何，影山明白灵幻是真心这样说。
“哎哎，别哭嘛……”灵幻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眼泪，影山伸手抱住他，嗅到香烟残余的气息。那味道神奇地安抚了他。他把脸埋进师父肩窝，对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他的后背。噩梦结束了，他的脚踩在坚实的地上。在噩梦中找到他，将他带出来的人。
特别的人。
随着年龄增长，灵幻身上闪闪发亮无所不能的光环被时间磨去，他看到一个更加黯淡却更加温暖的身形。他越来越能认识到灵幻新隆本身，或许他早就认识到了。别的人见过灵幻许多样子，皱着眉头，吸着烟夸夸其谈，吃到烤肉而笑，又或是难得可靠的样子。但只有他见过灵幻的沉默。语言从灵幻身上退潮，露出一个可以被触碰的表面来。这意味着什么，他并不清楚。他们可以一起在相谈所里呆，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话，任由空气里的灰尘慢悠悠地往下坠落。
在相谈所的一个下午，影山刚学着削苹果皮，苹果给他削完几乎就剩个核了。在几次尝试后，他终于削到了自己的手。
灵幻一把抓起他的手腕，对方的体温迅猛地袭击了影山的神经。他低头查看影山的伤势，金色的睫毛向下垂着。
在那一刻，他突然想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多少种可能呢？他和灵幻可以是师徒，也可以是挚友，那么，还有别的可能吗？别的可能能够解释这样的焦急和心慌吗？师父温热的手扣在他的动脉上，过速的脉搏会出卖他的心跳吗？
他想想过往，只觉得他爱灵幻是一条隐而不发的导火线，早在他们遇见时就埋下，在暗处燃烧着，直到今日他才发现。这近乎命运，他生命里每一扇门都通向爱灵幻新隆的康庄大道。
于是十六岁那年冬天，他跑去对灵幻新隆说，我爱你。
灵幻看起来有点惊讶，他下半张脸埋在红围巾里，只剩眼睛露在外面，过了一会他说：“我知道了。”他没有给影山什么答复，但从此不再开关于女朋友的玩笑了。
上大学后他给灵幻打电话，一通寒暄后灵幻问他：“交到女朋友了吗？”
影山说，师父，我喜欢你。对面就此沉默，悠长的呼吸吹在话筒上像冬天的风。
“你下次回调味市的时候，来找我吧。”他听到灵幻说，随后就是一串忙音。
影山没有急着挂电话。他将手机轻轻按在胸口，好像对方能籍此听见自己的心跳似的。他想：我这周末就回去。
来到灵幻的公寓时，已经晚上七八点了。影山一推开门，就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酒味。他有点怀疑灵幻没吃晚饭。坐在沙发上的灵幻冲他挥挥手，示意他在自己旁边坐下。他看到灵幻泛红的脸,估计他手中的酒大概只喝了一半。他们聊了点无关紧要的话，随后便一同安静了下来，只剩下沙瓦酒咕嘟嘟地冒着气泡。
“其实我没有养过狗。”灵幻没头没脑地说。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，但他知道灵幻每拆穿自己一次，他就离这个人更近一点。
“但我喜欢想象自己养过。狗至多活二十年，如果我习惯了狗在我身边，习惯它趴在我脚下，习惯每天早上给它加满食盆，习惯它喘气的声音，习惯空气里飘满狗毛，然后它死了……”他的声音突然断了，影山读他的唇语，他在说，那我该怎么办呢。
“后来我们真的遇到了那样的狗，和我说的分毫不差。”沉默了一会，灵幻梦呓般地说。
“看到它的一瞬间，我吓坏了。它只该是一个梦。世界上怎么真的有这样一条狗呢？好像它是来惩罚我的一样。”
“惩罚你什么？”影山问他。
“我说谎。”灵幻的脸颊泛红，眼神却不散，影山于是胸口一滞，明白他是真心这样想。
“我大学的时候，有个女孩向我告白了。那时候我从来没和谁恋爱过……我和她不太熟，可没有做过的事情，我就想尝试一下。我答应她了。她喜欢塔罗和占星。我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候，心想恋爱就是这样吗？我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候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。她说她一直知道我不爱她，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她爱我。她说我的爱情在后面。她一直看着我，向我宣告我将来的爱情时就像在说一个诅咒。最后她还是哭了，这让我感觉自己糟透了。”灵幻说着，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去，他三十三岁了，说起大学时的事情好像上辈子一样。影山毫无必要地嫉妒了那个女生一下，随即握紧了灵幻汗津津的手。
“我已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掉了，但是我总记着她说我的爱情在后面。有时候喝完酒躺在床上，这句话针一样扎在我心口。我心里想，像我这样的人，怎么会有爱情呢？”
像你一样的人……影山想，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你一样的人了。这时他十九岁，比十六岁时又高了些，曾经不懂的道理也多多少少懂了些。窗外的雪下得就像他十六岁那年的冬天，他确信，从恐龙灭绝起到现在，世界上只会有这样一个灵幻新隆，只会有这样一双为他擦过眼泪也为他流过血的手。
“刚开相谈所的时候，我心里也想，世界上怎么会有超能力呢？然后，你就出现了。”灵幻晃晃手中所剩无几的易拉罐。
“那我呢？”影山看着他，“小狗是来惩罚你的，那我呢？”
“你？”灵幻有点愣住了，他想了一会，喃喃道：“你是来救我的。”
“……虽然知道师父喝了酒，这样不太好，”影山扶住灵幻发软的身体，让他好好靠在沙发上，“但是我忍不住了。我会活很久，不像小动物，我可以陪您很久。所以，您可以答应我吗？”
灵幻眯着眼睛看他，过了一会他问，“是真的吗？”
影山看着他师父，心里酸涩得想哭，只能再度抓紧他的手，这双手曾经将他从噩梦中拯救，此刻却因为害怕和期待而微微发抖。他张嘴想说，是的，小狗、爱情、超能力和我，都是真的，但他只说，是。
灵幻又看了他一会，最后影山听到他说，真是拿你没办法，别哭啦。
-END-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