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 完结

 

　　“美人鱼项链里真的有一位美人鱼。”卡夫卡在酒馆里对谢恩说道，而后者的脖子上就挂着那条从悬崖边缘抢救回来的项链。他鼓起了极大的勇气，把全村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的项链挂在了自己的绿色polo衫外面，并和送了他项链的人肩并肩地走来走去，收获了无数熟人暧昧（但友善）的目光和笑容。他第一次觉得被人瞅着也不赖。

　　“我见过美人鱼，”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黑头发男人从旁边挤过来，“我见过她，真的，冬天的时候，在一艘船上。她们胖胖的，会唱好听的歌。结束了还送你一粒大珍珠！”他比划了一下，手掌括起来的空间隐约有足球那么大。

　　“那不可能是真的！”卡夫卡惊呼。

　　男人则肯定地点头，“如果你冬天夜里，到海边……”

　　卡夫卡轻轻摇晃着杯子里微微发泡的苹果酒。那是格斯用去年秋天第一批最大最红的苹果做的，在今年秋天达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成熟度。据格斯说，卡夫卡给了他一种新的、充满活力的酵母，让他做出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佛卡夏面包，所以卡夫卡拥有把他的酒窖吸干的权力。谢恩觉得格斯敢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卡夫卡酒量相当一般，如果他对谢恩这么说，谢恩能把自己喝到酒精中毒。

　　不过现在有人会阻止他这么做了，而且和卡夫卡在一起有更好的事可做。他们可以一起散步，谈话，看电影，甚至去冈特那儿逛逛，卡夫卡了解矿石和化石，他还挖到过鸡的雕像送给谢恩，不过谢恩不怎么感冒。卡夫卡说他讲起矿石的时候谢恩总是听得很认真，所以以为谢恩也会喜欢这些东西，谢恩不好意思地想，他只是喜欢卡夫卡专心的样子，他的眼睛会闪闪发光，比他关心的那些小石头更漂亮。

　　就像现在。艾米莉加入了卡夫卡和男人的谈话，和他们一起研究美人鱼到底是儒艮还是确有其事，最终他们约定冬天的时候在海滩碰头，一起去听美人鱼唱歌。

　　“卡夫卡到时候要带上家属，”艾米丽轻描淡写地抛出重磅炸弹，谢恩正竖着耳朵偷听，闻言差点把酒呛进肺里。

　　“我是说，到了冬天，你们肯定结婚了，不是吗？”艾米丽窃笑着说，“我看谢恩相当——相当迷恋你呢，虽然你可能排在查理后面。”

　　这下连卡夫卡都脸红了，艾米丽响亮地吹了声口哨，走回吧台。格斯炖好了新的一锅奶油蘑菇汤，招呼她去帮忙。路过的男人也端着新的鸡尾酒，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，试图把酒馆赠送的妙脆角戴在脑袋上。

　　“你想出去走走吗？”卡夫卡小声对谢恩说，谢恩答应了。他们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到后门，溜出酒馆。秋季的风从农田的方向刮来，灯下飞过长着红脚的雀鸟。不要多久，灌木丛里就会长满多汁的黑莓，孩子们轻轻摇晃一下就会落到地上。谢恩想到他可以和卡夫卡一起采摘黑莓，随后又为这样孩子气的活动感到不好意思起来。但卡夫卡一定会很高兴的，他想起春天的时候，撞见卡夫卡在野外摘美洲大树莓。那时候他和卡夫卡的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，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对方，卡夫卡却朝他挥挥手，把一大把树莓塞进他的手中。最终他全身的每一个兜都装满了粉红色的莓果，玛尼高兴坏了，熬了果酱，勒令他第二天带给卡夫卡。谢恩想起那些他觉得一个人呆着已经足够的时刻，那些他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存在的时刻。他想到卡夫卡是怎样闯了进来，把那些时刻变得妙不可言。他想到所有那些美好的时刻，也想起在森林的边缘，那些美好的时刻是显得多么微不足道。湖边的泥土结构松散，就像在悬崖边一样。一个人不可能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出现。

　　“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？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谢恩回过神来，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矿洞湖边，“美人鱼吗？”

　　卡夫卡摇摇头。

　　“我是说，艾米丽说的话……不不，忘了吧。”卡夫卡的脸又红了，毫无必要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。

　　艾米丽说的话，除了说他们会在今年冬天之前结婚，还说谢恩迷恋卡夫卡……谢恩不知道卡夫卡究竟想问哪个。卡夫卡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光芒，他们对视了一下，又慌忙转开脸。谢恩胸前的项链仿佛变成了另一颗心脏，散发着热度和重量。

　　一只翠鸟张开翅膀，低低地掠过湖面。他们一起眺望了一会，看到它把嘴埋进水中，抓到了一条大头鱼。他和谢恩总能共享这种宁静的默契，在这种宁静之中，谢恩几乎能忘记一切。但那只是几乎。

　　“如果项链真的掉下去了怎么办？”谢恩突然说。他们那时找了许久，才在悬崖边的树枝上找到那条珍贵的、意义非凡的项链。翠鸟鸣叫了一声，在黑夜里消失不见了。

　　“如果你把那条项链戴在脖子上很久很久，觉得它会永远呆在那儿，但有一天，它突然不见了……我是说，那条挂着它的链子，它可能会在任何时候断掉，对不对？美人鱼挂坠可能会掉在任何地方。你知道的，生活就是会在各种地方出岔子……”谢恩断断续续地说着，意识到卡夫卡的眼神像月光一样温柔地落在他身上。

　　“我会去把它找回来的，”卡夫卡轻轻地说，“……任何地方，任何时候，只要我意识到它不见了。”

　　有某种东西在谢恩的眼睛后面作怪。他稍稍仰起头，不让那些东西掉出来。

　　“但你知道，与其为了它而担心，也许从来没有拥有过更好，”谢恩喃喃地说。

　　卡夫卡坚定地摇摇头。

　　“我从没这么想过。即使像你说的那样，项链可能会丢失，但我还是会因为拥有那么美丽的项链而快乐。”

　　“卡夫卡，我昨天做了一个梦。我梦到你没来鹈鹕镇，而我一直是老样子。有时我怀疑这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。春天的时候、夏天的时候，我总觉得你是太好的一个梦，秋天到了就会结束，像候鸟一样飞走。当艾米丽说我们冬天之前就会结婚的时候，我发现……我倒霉了太久，已经不敢相信了。”

　　秋天到了，卡夫卡还站在这里。或许这能证明他的存在不是梦幻，但谢恩想这还不够，，也许结婚典礼的第二天早上，卡夫卡就会像美人鱼一样化成泡沫。

　　他不知道卡夫卡会作何反应。

　　卡夫卡凝视着他。

　　“我知道了。”卡夫卡最后说，慢慢从谢恩旁边退开。谢恩的心一瞬间沉到水底。在卡夫卡退开的一瞬间，他意识到艾米丽是对的，他的确迷恋着卡夫卡，倘若现在将卡夫卡抽离，摇摇欲坠的他只会摔得粉碎。但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，谢恩绝望而狂乱地想，卡夫卡回到他的世界，而他继续做所有人视而不见的透明人，给玛尼添麻烦，让贾斯担心——让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孩担心他——然后绝望地把脑袋插在马桶里淹死。

　　卡夫卡走到水边，这是矿洞湖，从小谢恩就听说里面有水怪，会吞噬每一个掉进去的人。他几乎是迷惑不解地盯着卡夫卡看了一小会，想着他的眼睛有多亮，直到他意识到卡夫卡真正打算做的事情。

　　在他叫出声之前，卡夫卡就倒进了无限碧绿的湖水中，眼睛看着他的方向。谢恩意识到那绝对不是放弃的眼神，相反，那眼神准备藉此彻底地获得什么。在他能够意识到之前，谢恩的身体已经跟着卡夫卡跳进湖水中。

　　谢恩奋力游向卡夫卡的方向，拉住他的手，卡夫卡回握住他。卡夫卡似乎不通水性，沉得像铁。他们的身体一起在水中下沉，有那么一小会，谢恩迷茫地想：明天早报的标题一定是他们俩在湖中殉情而死。他又想：贾斯哭了可怎么办。

　　卡夫卡。对，新来的农夫。送给他蓝调爵士的人。和祝尼魔小精灵有交易的人。跟他求婚的人。可能会变成泡沫的人。但他没有变成泡沫，对吗？他依旧在这里，握着你的手。

　　假如他们能回到地面上，谢恩想，自己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诉他，婚礼最好明天就办，后天他就可以搬到农场。倘若卡夫卡是候鸟，那他就跟着他一起走，反正他也没什么家当，只要上带着他的蓝色玩具熊和小鸡查理，就算卡夫卡回到月球他也能跟上。是啊，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。谢恩想。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力量从他的身躯深处涌出，他带着卡夫卡一起，奋力向岸边游动。

　　两人倒在岸边，大口喘气。蓝色和绿色的小小身影一闪而过在，没入树丛。谢恩瞪着那些影子，随即转过来瞪着卡夫卡。

　　卡夫卡高举双手投降。

　　“……所以我们不会真的溺水？因为你和小精灵做了交易，他们要指望你的献祭过冬？”谢恩重重地叹了口气，拧着自己潮湿的上衣。卡夫卡确实不会游泳，但在鹈鹕镇得到了当地小精灵的庇护之后，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呢？他有一瞬间想扯着卡夫卡的领子冲他大喊大叫，就像玛尼那样。他第一次对卡夫卡那么生气，也是第一次看到卡夫卡那么狼狈。卡夫卡的长发湿成一绺绺，贴在脸上，让他显得像个水妖。

　　“我以为你是我们之中成熟些的那个人。”谢恩最终只是这样抱怨了一下。但卡夫卡只是笑着，谢恩一下觉得没办法对他说更重的话了。

　　“但如果再来一次，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下来救我的。在这一点上我们扯平了。”茫茫然之中，他感到自己和卡夫卡之间倾斜的天平回到了正位。卡夫卡张开双手，而那最终演变成了一个劫后余生的拥抱。谢恩带着这辈子被对方吃死的决心，询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。

　　卡夫卡佯装惊讶地问他觉得什么时候合适，谢恩犹豫了一下说明天就行。看到卡夫卡笑了，他改口说后天。卡夫卡笑得更厉害了，在谢恩恼怒起来之前用吻安抚了他。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吻，谢恩还是会满脸紧张地闭上双眼。

　　“嘿，”谢恩小声说，“艾米丽是对的。”

　　“关于我们会在冬天之前结婚？”

　　“不……是我的确迷恋你。”

　　“唔……！”卡夫卡狼狈地捂住脸。过了一会，他小声问道：“比查理更多？”

　　“比查理更多。”谢恩肯定道。他注意到卡夫卡左手的无名指上需要一个戒指。

　　他们一起躺在湖边柔软的草地上。星空低垂，天水相连，星星落在湖面上，也有的落在卡夫卡的眼睛里。

　　“有时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。”谢恩伸了个懒腰。他们应当开始筹划婚礼了，但此刻他只想和卡夫卡躺在这里，什么也不做，什么也不想。

　　“哦，真的吗？再来份披萨如何？”

　　“那就更棒了。”

　　“关于你的梦，我想，不是那样。即使我没有来到这里，你也会慢慢好起来。最开始，这很艰难，但慢慢地……你一定会好起来的。即使没有我。”

　　谢恩本想告诉卡夫卡他在这之中、他对于自己有多重要，但卡夫卡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，微笑着将食指竖起来放在唇边。

　　“谢恩，我在这里，不是因为我很好，”卡夫卡看着他，“是因为你很好。我不是来救你的。我是来爱你的，仅此而已。”

　　卡夫卡冰凉的手指擦去他温热的泪水。头一回被谁擦去眼泪，头一回被谁爱着，头一回爱着谁。即使他再一次、再一次、再一次走向悬崖，卡夫卡也会在他身边。没有戒指的手握在一起，看上去却不像缺了什么。

　　翠鸟冲出水面，从他们上空掠过，翅膀在两人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。

　　不过又是一对相爱的人，在鹈鹕镇，它可见得多了。

　　-END-

     

 后记：很感谢一路看到现在的人，谢恩以及星露谷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灵寄托之一。过去了四年，我的风格也相应地产生了变化，希望卡夫卡和谢恩的故事没有让看到这里的你失望。

再次感谢所有喜欢这篇文章、为它留言、发私信给我的朋友，没有你们就没有这篇迟来的结局。